《兩個朋友》莫泊桑 原文閱讀

　　巴黎被普魯士軍隊(duì)包圍了。各處的屋頂上看不見什么鳥雀，水溝里的老鼠也稀少了。

　　這一天上午，鐘表修理師莫利梭先生和針線雜貨店老板索瓦日先生兩位釣友在大街上碰了面。他們進(jìn)了一家小咖啡館一塊兒喝苦艾酒。出來的時候，他們都很有醉意了。天氣是暖的，天空蔚藍(lán)而晴朗，一陣和風(fēng)拂得他們臉有點(diǎn)兒癢。

　　“釣魚去?想起來真有意思!”

　　“不過到什么地方去釣?”

　　“到我們那個沙洲上去。我們法國兵的前哨在哥隆白村附近。我認(rèn)識杜木蘭團(tuán)長，他一定會不費(fèi)事地讓我們過去的。”莫利梭高興得發(fā)抖了：“好。算我一個。”于是他們分了手，各自回家去取他們的漁具。

　　一小時以后，他們到了那位團(tuán)長辦公的別墅里。隨后，他們帶著一張通行證又上路了。

　　不久，他們穿過了前哨，穿過了那個荒蕪了的哥隆白村，后來就到了塞納河的小葡萄園的邊上了。時候大約是11點(diǎn)鐘。

　　對面，阿讓德衣鎮(zhèn)像是死了一樣。麥芽山和沙諾山的高峰俯臨四周的一切。索瓦日指著那些山頂?shù)吐暵龤獾卣f：“普魯士人就在那山頂! ”

　　莫利梭口吃地說：“倘若我們撞見了他們怎么辦? ”索瓦日帶著巴黎人慣有的嘲諷態(tài)度回答道：“我們可以送一份炸魚給他們吧。”

　　他們彎著腰，張著眼睛，側(cè)著耳朵，在地上爬著走，利用一些矮樹掩護(hù)了自己。

　　來到河岸，四周靜悄悄的。他們覺得放心了，就動手釣魚。

　　在他們對面是荒涼的馬郎德洲，從前在洲上開飯館的那所小房子現(xiàn)在關(guān)閉了，像是已經(jīng)許多年無人理睬了。

　　索瓦日釣到第一條鱸魚，隨后他們時不時地舉起釣竿。他們鄭重地把這些魚放在一個浸在水里的網(wǎng)袋里。一陣甜美的快樂透過他們的心，世上人每逢找到了一件久已被人剝奪的嗜好，這種快樂就抓住了他們。

　　晴朗的日光，在他們的背上灑下了它的暖氣。他們不去思慮什么了，不知道世上其他的事了，他們只知道釣魚。

　　瓦雷良山的炮聲響起來了。

　　索瓦日聳著雙肩說： “他們現(xiàn)在又動手了。”

　　莫利梭正悶悶地瞧著他釣絲上的浮子不住地往下沉，忽然這個性子溫和的人發(fā)起火來了，憤憤地說：“像這樣自相殘殺，真是太蠢了。”

　　索瓦日回答道：“真不如畜生。”

　　后來他們開始安安靜靜討論起來，辨明戰(zhàn)爭上的大問題，結(jié)果都承認(rèn)人是永遠(yuǎn)不會自由的。

　　“這就是人生!”索瓦日高聲喊著。“您不如說這就是死亡吧。”莫利梭帶著笑容回答。

　　不過他們都張皇地吃了一驚，明顯地覺得他們后面有人走動。轉(zhuǎn)過來一望，看見四個黑洞洞的槍口。

　　兩根釣竿從他們手里滑下來，落到河里去了。

　　幾秒鐘之內(nèi)，他們都被捉住了，綁好了，抬走了，扔進(jìn)一只小船里，渡到了對面的那個沙洲上。

　　在那所他們以為已無人理睬的房子后面，站著二十來個士兵。

　　一個小兵在軍官的腳跟前，放下了那只由他小心翼翼地帶回來的滿是鮮魚的網(wǎng)袋。那個普魯士軍官微笑著：“喂，先生們，你們很好地釣了一回魚吧?我想你們兩個人都是被派來偵探我們的奸細(xì)。我捉了你們，就要槍斃你們。不過你們既然從前哨走得出來，自然知道回去的口令，把口令給我吧，我赦免你們。”

　　兩個面無人色的朋友靠著站在一處，四只手因?yàn)橐魂囕p微的神經(jīng)震動都在那里發(fā)抖，他們一聲也不響。

　　那軍官接著說：“誰也不會知道這件事，你們可以平安地走回去。這樁秘密就隨著你們消失了。倘若你們不答應(yīng)，那就非死不可，并且立刻就死。你們?nèi)ミx擇吧。”

　　他們依然一動不動，沒有開口。

　　那普魯士軍官始終是寧靜的，伸手指著河里繼續(xù)又說：“你們想想吧，五分鐘之后你們就要到水底下去了。五分鐘之后!你們應(yīng)當(dāng)都有父母妻小吧!”

　　瓦雷良山的炮聲始終沒有停止。

　　兩個釣魚的人依然站著沒有說話。那個普魯士軍官發(fā)了命令。隨后來了12個兵士，站在相距二十來步遠(yuǎn)的地方。

　　軍官接著說：“我限你們一分鐘，多一秒鐘都不行。”

　　隨后，他突然站起來，伸出胳膊挽著莫利梭，把他引到了遠(yuǎn)一點(diǎn)的地方，低聲說：“快點(diǎn)，那個口令呢?你那個伙伴什么也不會知道的，我可以裝做不忍心的樣子。”

　　莫利梭一個字也不回答。

　　那普魯士人隨后又引開了索瓦日，并且對他提出了同樣的問題。

　　索瓦日沒有回答。

　　他們又靠緊著站在一起了，依然沒有開口。

　　軍官發(fā)了命令。兵士們都托起了他們的槍。

　　這時候，莫利梭的眼光偶然落在那只盛滿了鱸魚的網(wǎng)袋上面，那東西依然放在野草里，離他不過幾步。

　　一道目光使得那一堆還能夠跳動的魚閃出反光。于是一陣悲傷教他心酸了，盡管極力鎮(zhèn)定自己，眼眶里已經(jīng)滿是眼淚。

　　他口吃地說：“永別了，索瓦日先生。”

　　索瓦日回答道：“永別了，莫利梭先生。”

　　他們互相握過了手，不由自主地渾身發(fā)抖了。

　　軍官喊道：“放! ”

　　12枝槍合做一聲響了。

　　隨后，那些士兵把他們倆抬到了河邊，扔進(jìn)了水里。一點(diǎn)兒血浮起來了。

　　瓦雷良山的炮聲并沒有停息。

　　那位神色始終泰然的軍官忽然望見了野草里那只盛滿了鱸魚的網(wǎng)袋，他笑了，喊道：“威廉，來!趁這些魚還活著，趕快給我炸一炸，味道一定很鮮。”